中国古彩戏法:成也传统
2017-07-28
编者按
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的《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指出,在保护传承文化遗产方面,要实施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发展工程,进一步完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制度。
伴随魔术在年轻人中悄然受追捧,很多人并不了解我国的传统魔术——古彩戏法。“眼疾手快可以隔空取物,变幻莫测的技艺让人眼花缭乱,险象环生的表演让人动魄惊心……”如今,依然被老一辈人津津乐道的古彩戏法,在很大程度上已淡出人们的视野。虽然在一些电视节目或舞台演出中,还可以看到古彩戏法传承人的表演,但是传承乏力、认知度低、缺乏展示推介平台等问题,依然困扰着这一非遗项目的传承。本报特采访古彩戏法多位艺人,在展示这门传统艺术魅力的同时,探寻其传承过程中存在的难题。
“下面是见证奇迹的时刻!”在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连续几年的亮相,不仅让魔术师刘谦成为家喻户晓的明星,也让不少人喊着刘谦这句标志性的口号,走进了魔术的世界。然而,与魔术近年来的门庭若市相比,作为中国传统魔术的古彩戏法却门庭冷落——全国有票房收入的从业者不足20人,古稀之年的老艺术家收不到徒弟……这项国家级非遗何去何从值得深思。
传统戏法落活中的一种
所谓古彩戏法,其实是中国传统戏法中落活的一种。落活,也叫大褂出彩,表演者身着大褂,手拿斗方布,行话叫卧单(也做袜单、瓦单、挖单,源于满语,意夹被),布在身前一遮掩,迅速变出鱼缸、海碗、火盆等各种彩品。“根据变出东西的不同,落活还有一些细致的分类,比如‘蟠桃献彩’‘十二连桥’‘十三太保’等,曾经还有老艺人能变出一桌子饭菜。”《杂技与魔术》杂志副主编徐秋说,新中国成立前,戏法艺人多为“撂地(划地为台表演)”演出,落活变出的彩品也非常细碎。
新中国成立后,戏法艺人走上了舞台。“1959年,中国杂技团演员杨小亭对传统落活表演进行了更适合舞台演出的改良。当时,很多文化大家一起帮他出主意,对节目进行包装。这套节目无论从难度还是舞台呈现都近乎完美,之后戏法艺人纷纷效仿,久而久之,成了全国统一的演法。”徐秋说,这套节目最终被定名为“古彩戏法”,行内也称“四亮”。
盛满水和鱼的玻璃鱼缸、垛葫芦(从小到大一摞7个盛满清水和鱼的鱼缸)、火盆、七星盘,这就是所谓的“四亮”。将这四样东西,每样两套藏在身上,古彩戏法的表演难度可想而知。
对于魔术与戏法的区别,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肖桂森认为,魔术以“魔”打头,突出魔幻、神奇的力量;戏法以“戏”当先,是演员与观众合作、互动完成的表演。
挂近百斤的道具依然神情自若
然而,能藏下庞大的道具仅仅是第一步。从后台走到舞台中央站定,演员步履要轻盈,神情要自若,不能让观众看出身上带着东西,这需要实打实的功夫。因此,不少古彩戏法艺人都有杂技的功底。
古彩戏法名家房印庭从16岁开始学习杂技,45岁时拜在杨小亭的徒弟、古彩戏法大师程小林门下。房印庭说,古彩戏法演员上台时身上的道具有80多斤,练习基本功时更重,有近百斤,这样才能让肌肉适应负重,在台上才会显得轻松灵活。就连演员的身材也有要求,最好身材高大,肩宽腰细有“扇子面”。
对力量的苛刻要求,成为女演员从事古彩戏法表演的天然障碍,所以一直以来,女演员成才的很少。当年,为了从众多魔术演员中脱颖而出,徐凤美开始学习古彩戏法。“女生练古彩戏法真的很辛苦。我个头儿比较高,人也比较瘦,凭着一股子‘傻劲儿’,就学出来了。”
当年,为了能顺利出师,徐凤美异常刻苦,“压活(练基本功)”最多压过一个小时,整套戏法每天能练12遍,是一般演员练习时间的两倍。扎实的基本功不仅让徐凤美上台时表现得潇洒自如,也让她安然克服很多“险情”。“有一年,我所在的武警文工团进行业务考核。一般每个人都是10分钟到15分钟,我算着时间,把道具挂好去候场。结果,我前面的演员表演了近40分钟。当我走上舞台的时候,台下懂行的考官说‘哎呦,不知道她要演古彩戏法,赶紧让她表演’。那次考核顺利通过,但走下舞台时我真的庆幸当年‘压活’压的时间长才能撑下来。”
如今,徐凤美已经退休,依然活跃在舞台上的古彩戏法女演员也只有肖桂森的徒弟陈梅等屈指可数的几位。
出托潇洒漂亮有韵味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虽然观众知道各种彩品藏在演员的长袍里,但怎样出托(变出来)不露端倪,这全凭演员的功底。
“学古彩戏法不是那么容易的。我小时候,光一个‘毯子架’师傅就得让练半年。别看只是把毯子(卧单)扔起来,搭在身上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门道可多了。首先,扔起来的动作要潇洒,搭在身上还得到位,不能太靠前,也不能太靠后。当年练的时候我觉得半年太长了,现在看来这个打基础的过程很重要。如今舞台上一些演员毯子扔得确实不到位,可能是跟师傅学得不扎实,也可能是因为舞台历练少、经验不足。”肖桂森说,古彩戏法演得好,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要下大功夫。
古彩戏法名家王立民总结,古彩戏法表演时,出托要快、要帅,还要有戏法的精气神,要给观众展示“彩品凭空从卧单里变出来”的神奇感。
当然,仅仅手快是远远不够的。据徐凤美回忆,虽然拜师将技术学会只用了几个月的时间,但真正感觉自己能够掌控舞台,是在两三年之后。“当你甩一下披风(卧单),都能有掌声,那才是真学成了。”
“戏法来得快,全凭毯子盖;戏法灵不灵,全凭毯子蒙。”舞台上,肖桂森与搭档一唱一和,手里变着,嘴里的包袱也不断,这也是天津古彩戏法的特色——不用配乐,讲究“口彩相连”,边说边变,用幽默诙谐的语言渲染气氛,与观众互动。肖桂森介绍,戏法与相声同根同源,旧时表演时一般由两位搭档先说一个相声小段,然后再开始变戏法,而天津的古彩戏法表演沿用了这样的表演形式。这也为演员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不仅手上要会变、嘴里要会说,脑子还得快,能随机应变。
找徒弟比“找对象”还难
记者采访了解到,如今,在全国能表演古彩戏法的人不算少,但技术好、能有票房收入的好演员不超过20位,像房印庭、王立民、徐凤美这样的老艺术家没有收徒。
“现在,古彩戏法的收徒还是遵照老规矩,要磕头拜师。因为和魔术不一样,按照行规,戏法的表演方法既不能形成文字,也不能被拍摄,只能由师傅带着徒弟在密室里口传心授,所有的道具也都是由师傅带着徒弟亲手制作。”徐秋认为,这样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了古彩戏法的神秘性,但也对传承带来局限。
并非老艺术家不愿意教,而是确实遇不到合适的人选。身体条件合适、悟性好、踏实、有责任心、能吃苦、人品好、真心喜欢戏法,几乎所有老艺术家都向记者说出了这些收徒条件。但找一个这样的徒弟,“比找对象都难”。
“古彩戏法不仅难学、难成才,置办道具也很费钱,一块毯子就得好几百块钱,一套道具下来,要两三万元。如果是魔术,这些钱能买很多道具,而且几天就能上手,立马就能赚钱。”在王立民看来,如今快节奏的生活使年轻人惯于追求“短平快”,古彩戏法这种慢工出细活的方式,少有年轻人能接受。
最让王立民气愤的是,现在有一些戏法艺人“为了钱失了艺德”,公开叫卖古彩戏法的“门子(机关)”。“现在有人30万卖门子,有些人10万就卖。拿钱买来的徒弟人家也不会服你。艺是无价的,师承是件严肃的事,真要收了徒弟,我管吃管喝不收一分钱,把所有的本事都教给他。”
“我那会儿拜师真的太难了,前前后后托人求了师傅一年,师傅才答应。其实,这也是师傅考验你的过程。现在有些孩子,我看着挺灵,就先教些小戏法,然后慢慢考验。可没过多久,人家就不学了。”虽然找徒弟让房印庭伤透了心,但让他欣慰的是,他的儿子房万钧动了子承父业的念头。
房万钧是位小提琴演奏员,因为心疼父亲一把年纪还要到处演出,所以在工作之余陪父亲出差、帮忙检场。在这个过程中,房万钧喜欢上了古彩戏法。“小时候也看父亲演出,但从来没动过学的心思。长大了再看,觉得古彩戏法真是博大精深,我们老祖宗留下这么好的传统艺术,应该好好传承下去。我觉得我是有责任的。”
当房万钧像父亲提出学古彩戏法的想法后,房印庭没有直接答应,而是带着他去拜访了师傅程小林。在得到程小林的应允后,他开始教儿子古彩戏法的门道。经过两年断断续续的学习,如今房万钧已经能够登台演出,还被观众称作“小房印庭”。但在房印庭看来,儿子差得还有点远。
不讳言也不妄言创新
对于创新,戏法艺人特别是老艺术家从不讳言,也从不妄言。记者在采访中发现,几乎所有老艺术家都在师承的基础上,结合自己的特点,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创新。
房印庭在师傅的帮助下,首创了“回托”的表演形式,把变出来的彩品再变回去。行内有句俗语:“宁变十次出,不变一回送。”由此可见“回托”的难度。
王立民在上世纪80年代就将“四亮”发展成了“双四亮”,道具数量翻了一倍,夹带和出托的难度成几何级增加。
肖桂森将传统节目“蟠桃献彩”进行了整理,并做了更适合现代观众审美的改良,成为其代表作品之一。
徐凤美的创新则更多在服装、音乐等舞台样式上,比如将男士大褂改成更适合女性的中式裙子或者西式公主裙,而这样的服装改变,也使徐凤美创新了道具的夹带模式——将所有道具都藏在裙摆中。
老艺术家普遍的观点是,无论怎样创新,古彩戏法的精髓不能改变。“古彩戏法最大的特点是以道具为实体,变出多大,带在身上就多大,如果使用魔术似的折叠道具,就不是古彩戏法了。”徐凤美说。
在徐秋看来,古彩戏法的创新依然有着很大的空间。“古彩戏法原来是‘撂地’演出,所以要保证四面看都不出破绽。在舞台表演,其实只要保证一面看就可以了,这也是为什么外国的魔术总有新的东西。从一定程度上讲,走上舞台的古彩戏法如果还是保持四面看,就局限了。我总说,这是成也传统、败也传统。”
重庆杂技艺术团有限公司青年魔术师陈健的老师也是位古彩戏法的老艺术家,但陈健只和老师学了魔术,虽然也想拜师学古彩戏法,但频繁的演出任务让他暂时无暇考虑。从一个业内人士的角度看,陈健觉得,古彩戏法应该进行更符合现代市场和观众需求的大胆创新。“演了这么多年,古彩戏法依然是一种样式,这对于看惯了变化多端的魔术的观众而言,确实显得有些陈旧。虽然我没学过古彩戏法,但也有一些创新的思路,不过这些也得等我拜了师,才能跟师傅交流。”
缺少宣传推广的好平台
记者在采访中随机询问了10位刚刚走出剧场的观众,据了解,虽然他们经常看演出,但几乎从没在舞台上见过古彩戏法的表演。7位40岁以下的观众,从没听说过古彩戏法;1位而立之年的观众,小时候在电视里看过;两位五六十岁的观众,能说出吞铁球、吞宝剑、“拿盖碗变小球”(仙人摘豆)、“从大褂里变鱼缸”(古彩戏法)等一些戏法节目,但也都是他们儿时的记忆。“记得小时候电视里老播一些戏法的节目,我当时特爱看,觉得特神奇,后来就再也没见过。这都是咱们的优秀传统文化,应该好好保护。”那位而立之年的观众说。
古彩戏法从业人员少、市场萎缩已是不争的事实。究其原因,国内杂技魔术表演大部分依赖旅游市场,因此一个节目的生存往往取决于旅行社。古彩戏法演员身上背着几十斤重的东西,在舞台上要缓步前行,变化讲究一个“稳”字,一个节目层层出新地变化下来,至少要10分钟。对于一般时长不超过70分钟的旅游场演出而言,这10分钟就显得有些长。渐渐地,古彩戏法淡出了旅游市场。
现在,除了节日期间偶尔有商演外,古彩戏法的演出主要是文化交流、特邀表演。但道具太多太难带,且必须有一个助演,也让古彩戏法的演出越来越少。
演出越少,影响力越小;影响力越小,演出机会就更少,古彩戏法陷入了这样一个恶性循环。一次,肖桂森在中学开展技艺普及活动时,台下100多名学生,竟没有一个知道古彩戏法为何物。
肖桂森认为,虽然节目需要10分钟,但真正演到位,观众并不会觉得漫长,古彩戏法缺少的是推广、宣传的好平台。“演出之前观众不知道古彩戏法是什么,演完观众站起来鼓掌,我们太多次碰到过这样的情况。不是观众不喜欢,观众看过就喜欢。”
如今,王立民、徐凤美因为身体原因已不再演出古彩戏法;肖桂森平时的演出也以中小戏法为主。虽然日前在北京电视台播出的《传承者》节目中,70多岁的房印庭依然矫健地翻了跟头,完美展示古彩戏法的魅力,但如何将这项连大卫·科波菲尔也由衷赞叹的艺术传承下去,依然是摆在这些老艺术家面前的棘手问题。
延伸阅读
戏法,古称幻术,距今已有2000多年历史。我国最早的戏法公开表演可追溯至公元前108年,汉武帝刘彻举办“鱼龙曼延(魔术)”和“百戏(歌舞杂技)”招待国外使臣;隋唐时,宫廷戏法与民间戏法并举,繁荣发展;宋代则分科越发精细,形成了“手法、撮弄、藏厌(挟)”三大体系;至明清时期,上达宫廷,下到江湖“撂地(流浪艺人划地为台表演)”,均有戏法表演;清末民初时,北京天桥、南京夫子庙和天津的“三不管”等地,是戏法艺人较为固定的表演场所。新中国成立后,戏法艺人从撂地表演走上了舞台。2011年,戏法入选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戏法分为小戏法、中戏法和大戏法三种。小戏法有仙人摘豆、九龙下海、跟斗环、八仙过海等节目。其中,仙人摘豆又叫仙人栽豆、三星归洞。道具由5个溜光发滑、难夹难拿的胶皮球和两只碗组成。小球在令子棍的指引下在两个碗里跑来跑去、忽隐忽现,最后齐聚同碗,并以变出“秋收万颗子”的满碗结尾。仙人摘豆手法巧妙,门子隐蔽,表演起来可谓神奇异常。
中戏法分纸条变面条、亮摔、钓鱼、海中捞沙等。其中,亮摔也叫金杯入地、旱地拔杯。表演时,用杯子或玻璃碗一只,盖上方巾,套上铁环,放置于桌上。用令子棍隔方巾而击,“砰”一声杯碎声,揭开方巾,杯碗消失不见,是为金杯入地。再将方巾平铺于桌上,顺着刚才消失的地方慢慢把杯碗拔出来,此为旱地拔杯。最后结尾中不仅空杯回归,且变来一碗清水两条活金鱼。
大戏法中首屈一指的是被外国魔术师称之为“永恒的秘密”的落活。
(中国文化报《中国古彩戏法:成也传统、败也传统?》https://www.sohu.com/a/160652370_155679)